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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白鼠(小说)

时间:2022-04-28   浏览:24次

深夜,正是隐没了月亮的时候,黑暗像一块无沿的布帘阒然从天上陨落,盖着了山地的所有。这时候,陀螺已经洗却了澡。

昏黄的灯光下,门窗紧闭的屋里,陀螺只穿一条黑色的男式短裤。这短裤是她男人春打锣的。因为她自己的短裤还来不及浆洗。这一阵子里里外外一桩事接一桩事,她实在太忙了。且算是平常闲时,他俩也常这样随便对换着内裤穿,从不计较,就图个方便就手。但外衣外裤却是绝对不乱来,男的准归男的,女的准归女的。

春打锣面壁而睡,鼾声一浪涌过一浪。他对面墙壁上横陈着一根粗长的竹竿,上面零乱地晾着一些衣服。夏天的冬天的纠结在一起。因已不常穿,那些冬装上便生出了薄薄的一层粉霉,潮湿的气味,在屋里淡淡地飘浮,弥漫。

陀螺打着赤膊,两只饱满润滑的奶子和着她下颌颈部的肿块,就像三只小山包,组成一个奇妙的等边三角形图案。它们随着陀螺的走动不安分地一耸一耸,仿佛随时都可以生出翅膀从陀螺的身体里振翅而飞。

陀螺本是能够找一个条件更好一点的男人的。无奈她是大脖子。十五岁时,她来了月事,奶子也像嫩笋一样在胸脯里突兀生长。有一回,她用镜子照着自己梳头时,竟意外发现脖子不知打何时起也长大了。她恐慌极了,就近去问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说你感觉哪里不适么?她说没哪里不适啊。赤脚医生说既无哪里不适,料想是无妨的。

陀螺恹恹地回到家,再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村人偶尔聚到一处,才扯上几句,就会免不了议论陀螺的大脖子。有的说陀螺的大脖子里长的是水,有的说长的是肉,但争过来争过去,有一点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那就是这大脖子必定短寿,并且还克夫。青春洋溢的陀螺手攀门框坐在家里等望,等至二十四岁,村里的后生小伙子还是没一人愿意主动向她靠拢。他们谁也不敢轻易拿自己的生命和一生的幸福做赌注,当儿戏。只有春打锣人一个鸟一条,时常去她家串门子,侃大山。

春打锣是个篾匠,织编竹席打箩筐是他的拿手绝活。要双抢了,农家都开始准备派上用场的农具,屎急临时掘茅坑的事他们是不屑于做的。他们喜欢将紧紧张张的双抢尽量安排得从容不迫,忙而不乱。如果他们发现晒谷的簟子烂了,挑谷的箩筐破了一个洞,老早就会立时请春打锣去补。春打锣则毫不犹豫欣然应往,全心全意,从不敷衍推诿。邻里乡亲就说春打锣憨厚,好合适。有时候,闲着无以拈手,他瘸着腿把竹子砍回家,做一些竹器挑到乡场上去卖,换几个零花钱,他没有好多好多的欲望,巴望将日月过成自保就足够了。因为腿残,他心气短,不敢奢望娶堂客成家,实在耐不住一个人郁闷独居时,就往陀螺家串串门,开阔开阔心野。

“我家刷锅碗的炊帚坏了,你给弄个新的吧。”陀螺见到他总是这样求恳,但眼睛里现出的却都是表示怀疑的,你会不会弄的神情。

春打锣就往往应道:“你去砍竹来吧,不就一个炊帚吗?小菜一碟呢。”

老鸦冲这地方,漫山遍野均是竹。陀螺出门一转身就把新鲜的竹子扛回家了。春打锣就坐下来,认认真真做,故意磨磨蹭蹭地,做精致的那一种,笑得陀螺不得不说:“春打锣,你一点也不笨嘛。”

这样的日子久了,陀螺家的竹器遭春打锣打造得一应俱全,成了老鸦冲的一最,无人可以媲美。

望着这些像艺术品一样精美实用的器具,曾经备受村人言语挤兑的陀螺,心里滋润。她就说:“春打锣,你一个人住着偌大的一栋房屋,单不单哦。”

“单肯定是单,但又能怎样呢?”春打锣一脸苦相。

“要是你不嫌弃,我就给你做伴伴。”陀螺似笑非笑。

“好啊。”春打锣以为她开玩笑。

就这样,陀螺当真就住进春打锣屋里,做了他名副其实的堂客。陀螺父母家人也没有异言。大脖子陀螺是他们的一块心病,嫁出去了就轻松了。

春打锣的那栋房屋接近老鸦冲村级公路的终端。屋是四扇正屋四扇偏楼,全是木料结构,只他们两夫妇住着还是显得空旷了,幸亏住进了一个生人,他是梅市造纸厂派来考察麦秆收购地点和收购麦秆的工人。他临时租住在春打锣家里。

照理,这个收购麦秆的人应该也睡觉了。但陀螺还是很谨慎。她扯灭电灯,随即“吱呀”一声,拉开门,探出光溜的上身,朝生人住的那扇楼门张望了一眼,见那里关着门,一点声息也无。再望向床屋前,是一片影影绰绰的竹林,还有非常熟悉的无花果树,在凉爽的夜风中婆娑舞动。田野蛙声一片。山村的夜晚,一如既往的静谧而安宁。她这才走出门,把一盆洗澡水“哗”地泼在屋檐下的水沟里。

风轻轻的,柔柔的。她觉得她的身体细腻地与风感应在一起,融在一起。默立在这地方,她实在舍不得进屋里去。后来,风大了,怕着了凉,她才折回屋子里。

她洗澡的地方,突然平端多出了一团白物,白惨惨的,让人一下就想起死了人的人家满屋穿出穿进的丧服,陀螺以为看花了眼,急忙扯亮电灯。

那团白物并不动,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两只细小的眼珠子看不出善意也看不出歹意。这是一只白鼠,一只地地道道的白鼠。

传说中,白鼠是一种阴气很重的动物,乡间不常见,几乎是千年难遇。遇见白鼠的人不死也会掉一层皮。

那白鼠慢慢缩进墙洞里不见了。陀螺两条腿软得像棉花条子。她“扑通”倒在地上的尘埃里。她想叫醒睡沉的丈夫,告诉他这一桩异怪事。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不想使丈夫担惊受愁。

等到身上的力气逐渐恢复的时候,她不顾跌污了的身子,轻轻地爬上床躺在春打锣身边。也不熄灯。只定定地望着灯光发呆。

白鼠的陡然出现,究竟昭示了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春打锣想起个早,没料陀螺比他起得更早。他起床的时候,陀螺已经下地去了。天上还见几颗星星在向纵深处隐没。又是一个好晴天。

天晴催谷熟,落雨催麦黄。连续下了一星期的雨,麦穗铆足了水分,沉甸甸地黄起来。开天后,只待地面一干爽,土里就能踏足进人收割了。

麦子收割旺季总是这样匆匆来临。

麦熟就须紧赶时间,抢在有限的晴天里收割,若是由于犹豫或其他的原因,稍有延误,说不定天就变了,又下雨了。成熟的麦粒在雨地里极容易发芽变霉,这时,鸟们也赶痛脚朝麦地飞,一只鸟啄一粒麦,十只鸟又啄多少,如果是更大的鸟群呢,农人算这个细数,心里就生痛。因为,有时候,这偌大的损失是全然可以避免的呀。

已经晴了两天了。昨天下午,陀螺就试着进了地。地还湿,踩上去就印出深深的脚痕。麦地里套种着花生,花生还只破土萌芽,地被跺板结了,会妨碍花生的长势。陀螺心里有些不忍。她换了一块地。那地在坡上,是砂质土壤,吸水性能强些,能承受脚的压力。陀螺发狠,一下午就把那块地收割完了。

别家均是男人做地里的主,陀螺家不同,里里外外全是她一个人打顶手。春打锣腿残,不能下地。陀螺知道自己没有望处,想早主动一刻总是好的。

早晨的太阳照到麦地,地里弥漫着清新的泥土味,还有成熟的麦粒香味。陀螺汗湿了背,乳白色的衬衣紧贴在肌肤上。她头发上斜插着几支麦穗刺。她像一只犁铧只顾一个劲往麦地深处钻,远望去,只见麦穗摇摆不见人影。而随着镰刀的飞舞,她身后便留下排排割倒的麦秆。

春打锣明白自己的缺陷无端地给老婆带来的艰辛,等于一家的生产生活重担几乎整个压在了老婆身上,他就变着法帮助老婆减轻压力的分量,使日子尽一切努力往盛里过。他认为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让辛勤劳累的陀螺回家能吃上一口开胃的饭菜。做体力活是蛮消食的,只有填饱了肚子,才能适应这种高强度的农活。

他拿着打了米的铁锅去水缸里舀水。水缸张大眼睛望着他,断了水了。平日,陀螺出门前挑足了水的,这一回忙漏了。春打锣只好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水桶去井里汲水。

路是田间小路,弯弯曲曲极不规则。

井距离他家有一里多路。春打锣走在路上,一瘸一瘸,蹦蹦跳跳地就像跳舞。他提着水一步一步往家门挪移,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掉落在地上,摔成一瓣一瓣的水花。

走着走着,春打锣眼前发黑,路恍惚变成无数的蚯蚓,乱七八糟地扭曲着。他跌倒在路边的水田里,幸好水田里的水不顶深,只是吓了一跳。他浑身是泥,拐杖还紧攥在手里,水桶横躺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水悉数流尽了。

身上的湿泥被火一样烈的太阳一蒸晒,很快就浆结成一层蛋黄色的硬泥痂。春打锣寻着水桶,爬起来坐在路边,瞧着家的方向。家离他很近,又很遥远。他又返身去汲水。

“哗啦”一声,春打锣汲的水终于倾入水缸了。

无花果树下,站着收麦秆的肖清凉。他盯着春打锣满身泥痂,同情地说:“春打锣,往后挑水,你就喊我。”

“难为你,我还行呢。”春打锣不想麻烦别人,何况人家初来乍到,又是城里来的工人。人生地不熟,他晓得水井在哪?如何走?不过,由此春打锣对肖清凉产生了好感。他打量起肖清凉来,他个子不高也不矮,脸上一小片麻子,衣着挺平常,怎么瞅也不像个操作机器的工人,倒是像个莳弄农活的庄稼把式。他就说:“肖师傅,跟我们吃顿便饭,如何?”

肖清凉还没安顿好家,见春打锣心诚,爽快地答应道:“太添累你啦。”

“别见外,日后就常在一起了。”春打锣颇高兴肖清凉的随便,心底里认为肖清凉给足了他的面子。

老鸦冲这地方煮饭烧菜多兴柴灶。只有少数几户殷实人家才烧煤。春打锣紧巴巴过日子还马马虎虎,他只不过单靠织些竹货补贴家用。

春打锣将盛了米和水的铁锅架上灶,肖清凉就坐在灶塘边帮助添柴,把火烧旺。两个男人一边烧饭一边拉着家常。

肖清凉家住梅市城郊,是菜农,他是子顶父职进了造纸厂当工人。两个月前,他的妻子患先天性心脏病撒手而去。他耐不住那份绵长的愁苦,自觉申请到这山旮旯,以收麦秆散心。春打锣帮他抱不平,怨恨他妻不该结婚前隐瞒她的心脏病史。他问:“若是她婚前坦白地告诉了你,还与她结婚么?”

“这就说不准了。”

“真佩服你心里装着这么大愁苦,表面上却一丝也看不出。”春打锣真正是服了,这般的男人才是肚里可以装入大山和河川的男人啊。你在他肚腔里即便翻个大筋斗,他也绝不会嚷肚痛。

这时节,陀螺进屋来了,较之平时,她还迟回了半个时辰。她担回来的两捆麦子,倚墙放在阶基上。她揭锅盖望一望,见铁还只烧热,就感到不舒服。她肚子早空了,贴背脊骨了。

“春打锣,一大早,你在做些么子?”陀螺的口气明显透着不满。

春打锣并不在意,陀螺责问是应当的。他不想解释什么。陀螺嘈了两句,就一边洗脸梳头去了。

“我邀请肖师傅在我们家吃早饭呢。”春打锣说知陀螺听。他不知用什么菜招待客人,也许陀螺会有办法。

“打扰你们家了,陀螺。”肖清凉赶紧说。

“只是我们的饭菜你吃得下么?”陀螺梳洗完毕,风风火火地在灶边又是一阵忙活。她利索地整理出来三碗菜,一碗干红辣椒炒洋芋丝,一碗豆豉,一碗煎荷包蛋。摆上桌面,倒也丰盛,像那种山里人有盈余的日子,咸淡相宜。

往些年,老鸦冲的麦秆统统当柴煨进灶眼烧了,一个钱也没变,白糟蹋了。眼望山外的农家,麦秆也能变钱,村人就非常痛惜。于是,村里就有有劳力又肯受累的人家不嫌路远,翻那山山梁梁把麦秆挑至山外去卖,一天两个来回。那些缺劳力的人家眼馋又不愿糟蹋麦秆,就想方设法花脚钱雇请敦壮劳力挑麦秆去卖,但往往所卖的麦秆钱还不能支付脚钱,蚀了本。

去年,县建整扶贫工作队进驻老鸦冲。那条盼望多年的公路才终于艰辛地爬到了春打锣家门口。

欣闻梅市造纸厂派人员考察老鸦冲麦秆资源情况,村长生怕变卦,就急忙来至春打锣家,对肖清凉说:“肖师傅,老鸦冲麦秆资源丰富,周围几个村没通公路,都会就近送来的。”

“村长,收购点选在哪,我们还没定,你的那条公路坑坑洼洼,汽车不好出进,运输不方便啊。不过,如果你能组织力量整修一下,我们就定了。”肖清凉吃过饭,正准备和村长联系,没想村长竟主动找上门了。他就顺势将了村长一军。

村长憨厚地笑笑,凳没坐热,就答应着组织力量整修公路去了。临走,他冲春打锣说:“春打锣,中午好好款待肖师傅,算是村里请客,回头开个发条,给你报销。”

肖清凉分内的事很顺,心情也格外舒畅。

陀螺囫囵吃完饭,照料过了猪牛,收拾妥当家务,又上地割麦去了。肖清凉在屋角寻着一把镰刀,亦步亦趋跟在陀螺身后,说:“陀螺,我帮你收麦。”

“肖师傅,不行的。”陀螺眼神怪怪地看着肖清凉。

“准行。”肖清凉的老家在城郊,过去也种麦,后来转为菜农,就不种麦,只种菜了。他还是小时候割过麦。做工人后,就更是没时间与农事稼穑亲近了。

麦地在山梁上,不远。一到地头,两人就各自埋头割麦。太阳将麦秆曝晒得干脆脆的,一割就倒。麦地里只听到“沙沙”的割麦声。陀螺猫腰躬身在前,不时抽空隙返转头瞧一瞧后面的肖清凉。肖清凉握刀立势倒还像模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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