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单边楼(中篇小说)
时间:2022-04-28 浏览:24次
一
早晨七、八点钟的样子,在通往工厂惟一的那条马路上,也就是单边楼对面还不到二百米的距离,李全满脸笑容,正用一担箩筐挑着家什行走在前往老家的路上。
他鼓凸着发亮的眼睛,太阳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在爬,又老是爬不动。他身上穿着一件黄色的土布衣,看得出来,左边的衣袖是被剪刀剪断的(但剪得不好,有些地方剪得像齿轮),这使得他的整条胳膊搭在扁担的一头,胳膊上的肌肉显得粗壮有力,随着双脚的跨度微微地耸动,那沿着胳膊流淌下来的汗水在新鲜的阳光下闪动着晶盐一样的光泽。围在他腰间的是一件破烂不堪的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两个衣袖纠缠在一起打成一个死结,工作服的下摆就搭在了身体的右边。箩筐里的家什并不多,无非是一些草鞋、席子、衣服、锅碗盆瓢、被子、小凳子之类,七七八八杂乱无章地堆在里面,也不重,重的是两块石头,一边一块,重量差不多,只是石头的形状不同而已。一上肩,那重量就从扁担的弧度上体现出来了,忽高忽低。
李全似乎从不知疲倦,又乐在其中。
时常有新来的工友感到非常好奇,就问:“他回老家怎么不坐厂里的班车?怎么还要挑一担这么重的东西?”
有人就会笑着搭腔:“他老家离这里很近。”
“很近?有多远?”
“不远不远,还不到二百公里。”
旁边听到的人就会大声地哄笑。
问者以为工友们取笑的人不是李全而是他,就会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走开。
而事实上这是真的,一点也没有夸张,李全每次回去都要步行近二百公里,打个回转,时间长的要个把月,短的也要二、三个星期,且每次都是选在有阳光的早晨,每次都要挑着百十斤重的担子。至于他中途有没有坐车,如果没坐车又是怎样历经千辛万苦走回老家的就谁也说不清了。
二
现在我们住的这栋楼夹在两栋“人”字楼之间,却只有“人”字的一边,它们的走廊又是相连的,格外显眼,故被厂里人称作“单边楼”。
若是站在单边楼向右边望过去,这里的山就像是一个围拢来但又没有扎紧的布口袋。对面,一条马路从狭长的谷底钻进去,然后分作三条散开,在树木的掩盖下分别向山脚的纵深处延伸。你会看到一些厂房的轮廓从山体的坡度和树的浓荫里呈现出来,给人一种幽深和神秘之感。倘若单边楼不是坐落在半山腰上又正好靠近厂房的出口处,视野就会变得更为逼仄。依凭着山势,单边楼的基座由条状的石头砌成,住房分楼上楼下两层,皆为红砖和混凝土结构,一个门挨着一个门,住的全是厂里的单身职工。楼道的走廊很长,上下班的时候,来往的人又多,总是踩得咚咚响。
这里曾经是一个军工厂。后来军转民,成为一家国营机械厂,主要生产一种农用三轮车,这就使得这个原本神秘而幽静的山谷变得喧闹起来。这种喧闹主要来自三轮车试车时发出的啪啪声和尖锐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这些声音,柴油燃烧时的气味随即就会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时候,三轮车尚处于试制阶段。李全原本是厂里的一名试车员,因为一次意外的翻车事故导致左腿骨折和脑震荡,经接骨后的左腿有一点点瘸,走路时会伴有轻微的晃动,但不构成大问题。倒是大脑会有间歇性的疼痛。继续试车显然就不太合适了,李全痊愈后,工厂把他转到组装车间去开航车。
开航车是一份相对轻闲而又简单的工作,但就是离不开人,有事没事都得呆在车间里。闲下来的时间其他的工友用来聊天谈女人,李全则用来保持沉默,他是一个不善于言谈的人,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谈女人,因为自己的女人很漂亮(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很容易成为别人的谈资。
李全更喜欢一个人在旁边呆着,神情恍惚地想一些事情,李全想得最多的除了自己的女人就是女儿。每当想到自己的女人时,李全就会涎着脸傻傻地不由自主地笑。女人的漂亮是实实在在的,生了女儿之后胸部还是很挺,屁股还是很翘,毕竟是用山里的水浸泡出来的,皮肤白里透着红,个性虽然有点倔,但这些并不防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
女人叫陈赛花,在老家与李全邻村。两家尽管早就认识,却来往不多。李全当兵出来时,陈赛花还是一个小姑娘,等李全从部队复员回来后,陈赛花对李全已没有太多的印象。
回来后的李全先是在供销合作社当了两年的售货员,后来响应国家的号召去修“三线”,修了两年后又回来了,在家里呆了半年。不久,接到原部队的通知,进了军工厂,直到军工厂转为现在的国营机械厂。
李全在供销合作社当售货员的时候,陈赛花已长成了一个大姑娘,隔三差五会到供销合作社来买些针头线脑什么的。陈赛花每次一来,李全的心就会像正在拍打的皮球一样情不自禁地乱跳。陈赛花当然不会觉察到李全的这种反应,只是在柜台边上指着这个指着那个,要李全拿来看看,然后精心地挑选起来。李全总是傻傻地站在柜台里面看着陈赛花,要是陈赛花突然抬头或者问他什么,李全就会显得有点慌乱,马上把目光移到别处,在回答她的时候声音就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有点走样。等陈赛花买好东西走出供销合作社的门口时,李全这才回过神来,暗自里责骂自己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但这次骂完了下次还是一样。
修完“三线”回来的那半年时光里,父母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在那个年代,老实人很吃香,李全没别的,就是人老实。相来相去,相中他的人倒是不少,可李全心里只想着陈赛花。
父母见儿子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就问他,可他什么都不说,父母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在李全相亲的这段日子里,陈赛花也没闲着,她也在相亲,但相的不是李全。陈赛花与李全一样,相中她的人不少,可陈赛花都看不上。李全看不上别人是因为他心里只想着陈赛花,陈赛花看不上别人并不是因为心里有他李全,这两者有天壤之别。
就在李全的父母摇头叹气的时候,部队的通知来了,李全要去离家200多公里的军工厂上班了。这一去倒是让李全的父母宽了心,甚至对儿子没有在家里找对象暗自感到庆幸,逢人就说还是儿子沉得住气,这回进了工厂自然是去工厂里找,以后就是两个人吃国家的皇粮了。
转眼又过了三、四年,李全快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那陈赛花也是,据村里人说可能是眼界太高,也有二十五、六了仍是单身。在当时的农村,女的二十五、六就算是老姑娘。陈赛花的父母正急得六神无主的时候想到了同样是大龄青年的李全,但一想到人家是吃国家粮的,心里吃不准,硬着头皮还是托了媒婆前去试探,结果果然不出所料,被李全的父母一口回绝。
李全休探亲假回来,他父母虽然替儿子着急,但前段日子媒婆受陈赛花父母所托前来打听的事还是只字不提。倒是那媒婆并没有死心,听说李全回来了,特意找到他当面问他自己的意思,万没想到的是李全竟然一口应承下来。媒婆回头跟陈赛花一说,陈赛花竟然也点了头。这事气得李全的母亲抹了三个晚上的眼泪,后来他父亲在抽了无数袋闷烟之后发话了,说这或许就是天意,天意是不可违的。
李全和陈赛花结婚之后生了一个女儿,李全翻车是女儿4岁那年发生的事。电报拍回老家,陈赛花只好带着女儿过来照料。
李全出院后,陈赛花和女儿也就呆在了工厂,在单边楼凑合着住下来。这一住又是两年,女儿李小花五岁了。这期间李全矛盾过,陈赛花家里还分得有几分地,她一出来,这地就落到了父母头上,也就是说,他成家之后父母不但没享到福,还要多种这几分地,心里很过意不去。陈赛花自从和女儿到了工厂之后就从来不提回去的事,李全也不主动问,他倒是希望自己的老婆能够主动跟他说,可日子一长,陈赛花根本就没有想回去的意思。后来,李全认真地分析过这件事。其实从他内心深处来看,他也想陈赛花和女儿跟自己生活在一起,一是心里觉得踏实,二是一家人在一起可以共享天伦之乐。李全只是觉得这样做有点对不起日渐年迈的父母,如果他主动跟陈赛花提出来,又怕陈赛花对他有想法。事情就一直这样耗着。幸好他的父母也似乎赞同他们呆在一起,后来李全也就不想了,懒得去想了。
陈赛花来的第一年,一家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其乐融融。慢慢地,李全发现陈赛花有了很明显的变化,首先是人变得懒了,然后是脾气越来越大。人懒一点,李全觉得倒也没什么,因为他自己很勤快。每天早上陈赛花和女儿还没起床,李全就已经把该做的家务都做了,只要他一下班回到家里,女儿基本上是围着他转。令李全头疼和郁闷的是,陈赛花不知什么时候喜欢跟他拌嘴了,动不动就数落他,晚上睡在床上也是爱理不理。为此李全想尽办法讨好她,但没有什么改善。李全只好经常求助于住在隔壁的顾奶奶。陈赛花与顾奶奶倒也讲得来,可一旦和李全关起门来还是一样。顾奶奶只好反过来安慰李全,说一些夫妻之间“床头吵床尾和”之类的话,李全叹了口气说也只有这样了。尽管如此,李全还是有很开心的时候,那就是每当他想到自己的女儿陈小花,这朵娇嫩的小花仿佛就开在自己的心尖上。
想着想着,李全的眉头拧了起来,眼球鼓凸着,下嘴唇使劲往上挤兑上嘴唇,结果两片嘴唇像尿壶嘴一样翘起来,一张脸呆呆的,一动不动,样子十分滑稽。女儿李小花长得很像她妈妈,跟她的名字一样。但此刻他想的不是这些,小家伙喜欢哭,一哭起来那嗓门儿就像是防空警报,整个单边楼都听得一清二楚。想到入神处,李全的嘴巴就会不自觉地翘起来,他是想逗她笑。
“李师傅,在想什么呢?”
李全一个激灵,见是车间主任,就涎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没想什么。”
“有什么事下了班再想吧,要注意安全。”车间主任在经过他身边时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已经是冬天了,北风虽然被山挡在了外围,但李全还是感觉到有点冷。他抽了抽鼻子,像平时下班一样,把手拢进衣袖,顺路转悠到了厂区的小市场。
小市场不大,来这里做生意的大多是本地的农民,属小本经营。也有外地人,大多做不长久,主要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本地农民不乐意,常有意挤兑;二是这些人漂惯了,又常揣了一颗赚大钱的野心,做了几天没有起色就会自动走人。
李全一个摊点一个摊点地看过去,走到最后一排时,他的眼前陡然一亮,只见一个穿着藏青长袍的汉子一手抓着一张虎皮一手举着一件碎花小棉袄在大声地吆喝着:“来来来,瞧瞧嘞,瞧瞧嘞……”
李全一眼看见汉子的腰间挂着一把十分精致的蒙古刀。他好奇地指了指蒙古刀,汉子把刀从身上解下来递给他说:“这把刀不卖,出门在外,防身用的。”李全也不是要买,只是想看看。别看刀长不过一尺,拿在手里倒是有点沉。刀鞘是羊皮的,用金线镶着很复杂的花纹,做工很精致。鞘口处扣着一根银链,方便挂在裤腰上。李全将刀从鞘里拔出来,眼前顿时被一道白光晃了一下,刀身的线条看上去十分流畅,刀面的两边各有一条深浅一样的细槽,刀刃异常锋利,刀柄为黄铜铸成,镂空,成椭圆形,小巧而饱满,若用手去握,大拇指指肚扣着的地方嵌着一颗绿莹莹的玉石,温软如脂。刀梢和刀身相接处,刻着一排蒙文。
“真是把好刀,”李全不由得脱口而出。
“哈哈,老兄,这把刀,多少钱都不卖的。”
汉子的声音像受了风寒一样有点嘶哑,但汉子长得高大生猛,垂肩长发几乎与他的胡须连成一片,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一眼就能把一块石头看穿。
“那是,这么好的刀哪里舍得卖。”李全把刀放进鞘里递给汉子,一脸讨好的表情。
汉子接过刀,在腰间扣好,又开始吆喝起来:“来来来,瞧瞧嘞,瞧瞧嘞……”
看完刀,李全蹲下来,凑到一张虎皮前,他用手摸了一下,啧啧啧地摇晃着脑壳。
汉子见他对虎皮也感兴趣,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老兄真是好眼力,瞧瞧,瞧瞧这张虎皮,这是我亲手剥下来的嘞……”
“你?亲手?……剥下来的?”李全仰着头,张大了嘴巴,鼓起眼睛看着汉子。
“你不相信?”汉子将两只衣袖往上一捋,双手抓成拳头一扭,手臂上尽是凸起的肌肉和青筋。
“也就是说,这虎……这老虎……是你打死的?”
“不是我,还会是谁?”汉子头一昂,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李全这下子相信了。他仿佛从汉子的身上看到了过景阳冈的武松,赶忙哈着腰点头。
但李全不是真的要买虎皮,他只是摸一摸,看一看。既然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就急忙转过脸去,用手指了指他左手边的那件碎花小棉袄:“这个多少钱?”
汉子虽感到有点失望,但热情丝毫不减,伸出两根指头:“这个便宜,两块。”
李全把棉袄拿在手上左看看右看看,做工蛮精细的,颜色搭配也怪好看的,放在胸口上比了比大小也应该合适。两块钱,价钱也不贵,要是穿在小花身上一定好看。李全将碎花小棉袄夹在腋下,付了钱正准备走的时候,意外地被汉子叫住了。
汉子满脸堆笑地说,“这位大哥,看你这样子家里一定有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千金吧,我就买一送一,再送你一个小玩艺,给小千金乐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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