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

从来没想过，最后的最后，最让我忘不了的，是那双眼。

那是一双衰老而深邃的眼，是一双让人看了心生敬畏的眼，是一双融了大千世界万种色彩却依旧平静的眼。记忆中不苟言笑的外公，唯有那双眼能让人稍微看出过他的喜怒。

我出生时，外公已年过半百。古有孔夫子“五十而知天命”，而五十岁的外公似乎也看淡了世事浮华，那双眼里也很少会有什么大的波澜，偶尔眉毛一立，便要训人了。

没错，外公是很严厉的，那双眼睛一瞪尤为吓人。正因如此，我们六个孩子都很怕他。

记得小时候我们唯一忌不了的就是零食，干脆面和辣条是标配，不管新闻上关于它们的说法有多令人作呕，也不管吃完后那不安分的胃如何闹腾，总之就是爱吃，就连爸妈都管不了我们那见着零食就流口水的小馋嘴儿。可唯有在一个人面前我们连提都不敢提，这个人就是外公。每次见到我们几个吃零食，外公那双眼会立刻瞪得老大，我们就像偷米吃被抓了现行的老鼠，藏也不是，跑也不是，只能乖乖任老猫摆布。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很少说话，也很少向人表露自己的情感，不管多大的事儿，都喜欢憋在心里。也正是因为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外公在，我们都会觉得很安心。因为即便是天塌下来，那双眼里总是充满了的淡然和坚定。但凡事无绝对，这双眼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始作俑者就是我。

我从小就特别恋家，可父母却没有时间天天管我，于是，在小镇上的外公家就成了我的第二个窝。可年幼的我并不能适应父母不在身边，一到晚上就哭闹，而且还是哄不好的那种。记得有一次，爸妈中午刚走，我到傍晚就开始哭，一直哭到半夜，嗓子都哭哑了，外公没办法，半夜把我背回了家。那个时候的交通还没有那么方便，外公是背着我硬生生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回去的。到家后，外公把我往炕上一扔，什么也没说，看了我一眼就走了。这一眼里迸发出的，有愤怒，有无奈，更充满了心疼。自那以后，爸妈再也不敢让我独自在外住了，直到我上了初中。

那时候的学校还没有集体宿舍，但却要上早晚自习，天天回家住显然不现实，于是，我又被“发配”到了外公家。外公家离学校很近，就在学校的上坡处，站在家门口，就能看到学校的大门。每天早上，我都习惯五点半起床，不到六点就去学校，然后在学校的食堂吃饭。冬天上学的时候，天还是黑的，路上时常会积上一层厚厚的雪，又滑又难走。每到这时，外公就会赶在我刚收拾好的时候准时走出大门，一言不发地朝着学校走，而我，总会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后来妈妈知道了，担心雪天路滑，摔着外公，坚决不让外公送我了，外公也难得听话一次，再没送过我。可自那以后，每次我自己去上学，外公都会站在家门口看着我，看着我走的每一步，直到确认我安全到达学校才转身回去。天黑路滑，可黑暗中的每一步，我都走得无比安心，因为，我知道，在茫茫黑夜里，总有一双眼睛在我身后护我平安。

第一次在那双眼里看到“愁”，是在我高考前的一段时间。那时，一向身强体壮的外公被确诊为肺癌晚期。

自那以后，那双眼里再没有原来的平静和淡然，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愁绪。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他不是害怕死亡，而是放不下，放不下体弱多病却又闲不住爱操心的外婆，放不下青春叛逆前路迷茫的弟弟，放不下上有老、下有小身负重担的四个儿女，放不下正值高考冲刺压力山大的我......他放不下这个家。家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处在爬坡的关键期，他怎么会放心在这个时候离去，又怎么会忍心在这个时候给子孙增添烦恼和负担。于是，他开始愁，开始时不时地坐在那儿凝眉沉思，那双眼也再不似往常那般明亮。

自生病后，外公总会想起他年轻时的种种，每每与我们讲起，那双眼中都会闪烁着一种光，然后逐渐变得深邃。那眼神，似是怀念，似是遗憾，似是满足，又似是释然。

在生命的最后八个月，那双眼里终于有了渴望。它渴望再看一眼二十年前去过的地方，渴望再看一眼熙熙攘攘的街道，渴望再看一眼清丽秀美的山河，渴望再看一眼满脸皱纹的老妻，渴望再看一眼顽皮嬉闹的儿孙。它渴望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这个纷扰的世界，多看一眼这个无比牵挂的家。

当我兴高采烈地将大学录取通知书放到那双颤抖的手中时，那双眼中第一次有了雾气，然后慢慢加重，最后凝成液体，从脸颊滑落。我也很开心，因为我知道，外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能在垂暮之时等到这一刻有多么庆幸，多么不容易，这或许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安慰了。

随着病情日益加重，那双眼成为了这具身体上唯一灵活的部位，可有一天，这双眼也开始变得模糊、混沌，我便知道，外公要走了。终于，那双眼安详地闭上了，再不会睁开。可我始终忘不了那双眼，忘不了我们顽皮时的怒目圆睁，忘不了盯着新闻联播时的凝眉沉思，忘不了合家团聚时的眉开眼笑，更忘不了心愿得偿时的泪滴闪烁。是那双眼，在我迷茫时指引我方向，在我独行时守护我平安，在我无助时赋予我信心，在我烦恼时给予我慰藉;是那双眼，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用它那份坚毅，那份淡然，陪伴着我，告诉我：你不是一个人。

恍惚间，一年过去了，生活还似从前那般平静，外公的离去似乎并未改变什么。但我知道，从此，黑夜的天空上多了一颗星星，一闪一闪，看着我，看着他所牵挂的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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